从小作坊到百年老厂
时值交大校庆121周年兼1967届毕业50周年到来之际,脑际不时回放着半个世纪的人生经历和工作生涯。作为一个普通的交大人,在交大整整度过了七年时光,1961年至1964年和66届(22011班)的同学在一起,因病休学一年,后又随67届22021班的同学共同学习生活,直至1968年12月离开母校踏上社会。“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”,看来当年是损失了一年时间,但却拥有了两届老同学,去年校庆120周年兼66届毕业50周年期间,既充当了67届二系活动的志愿者,又应邀作为66届二系的座上宾,那几天天天沉浸在老同学聚会的欢乐之中……
当年毕业分配被归于待分配之列,离开上海的那一天是1968年12月24日,距离报到截止时间还有一个星期,报到地点是浙江省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小组,在前往报到的浙江省革命委员会途中,心中没有多少忐忑,浙江省能造船的无非就是杭州宁波温州。始料未及的是看到交大那一年分配到浙江的23位毕业生的红头文件时,题头就是“关于国防机要减退人员毕业分配的有关规定”,其中有一条更加确定:“必须分配到县以下单位”…二话不说,由杭州而金华而常山,一路火车汽车倒腾到浙西的小山城常山县。这里地处浙江、福建、安徽、江西四省交界,属早年方志敏革命活动的区域,与《三国演义》里的“常山赵子龙”毫无干系。
常山县的县城的主街道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街,打从汽车站出来西行,大街也就两车道那么寛,时近腊月,满街的嚼完汁水的甘蔗渣,甚至不时有小猪窜来窜去寻觅食物,犹如如今的无主的野狗野猫。大街两旁则是门前有三四层石条台阶的明清建筑,大抵类似江西婺源的那种,高高的防火的山墙,顶上两端挑檐,砖木结构,粗粗的木柱,门樑雕梁画栋自不用说,窗棂则是古镇常见的格子或者雕花的。初来乍到此地的我,对这些只有好奇却了无兴趣,接着不知是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我,一切都是不确定的。后来渐渐了解,那三四年里分配到常山的大学生有200余名之多,光是学外语的就有英、法、徳、意大利、西班牙等多种语种,倘使有外国代表团前来访问,翻译不是问题。
接纳我的工厂叫“常山县农机实验厂”,这个工厂其实只是一个作坊,由清一色的男性组成,我成为这个工厂的第40位员工。在一个贫穷的小县城里,堪称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”,有铸工车间,一台一人多高的化铁炉,隔几天开炉浇铸犁头等农具;有锻工车间,几位铁匠师傅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镰刀以及各式各样的锻件;有拷工车间,冬天里忙于用镀锌铁皮加工“洋油箱”,提供给老百姓置放花生糖、芝麻糖、米花糖之类的年货;技术含量最高的是金工车间,设备仅仅是小车床、摇臂钻床、立铣和牛头刨床。有一两年我做立铣,相邻操作牛刨的是前国军傅作义部下的起义军官,姓毛,浙江江山人,闲着没事就跟我聊密支那战争,聊当年去美国俄亥俄州培训操作坦克的往事。毛曾在浙江大学就读,后参加国民党军队,内战期间以国民党军队少校坦克教练身份随傅作义将军起义。
当年在交大学的船舶锅炉,对于曾经当过锻工、甩过24磅大铁锤,曾经成天用大铁锤击碎生铁锭、还干过铸工的我,不久有幸遇上了一次制作锅炉的机会,那是为常山县酒厂制造一台一吨的快装锅炉。图纸是去温州锅炉厂买来的,那时制作锅炉还用不着什么资质啊许可证的,说干就干起来了。真是佩服我的师傅他们,一位几乎没有文化的拷工兼电焊的老法师郑师傅,设计了一只地炉,一套用于敲打锅炉封头局部的模具,硬是用大木锤一锤一锤的,不断的用弧形样板测试,把烧红的20毫米厚的钢板打成了封头,至今习惯喝浓茶,就是那时开始的;管板的几十个精度要求甚高的管孔,则是另一位老资格的车工舒师傅,在摇臂钻上加装了镗头,蚂蚁啃骨头般加工成功。由于语言环境优越,一年多之后,我这个上海人,已经能够熟练的用常山方言交流,通过了舒师傅他们的“托福”考试。上街遇上熟人,问及我父亲是那个单位的,不由窃窃自喜。
也是跟随着郑师傅,为常山县和江山县交界的大湖山、浙西最高的设有雷达站的湖山大队设计加工了一台水轮机,师徒两人与大队的农民兄弟一起肩扛手抬到山上,在极其困难的没有电力的情况下完成了安装任务。尽管只有十几天,让我这个来自大城市的交大学子体验了吃“蛤蟆果(山芋糊)”,了解到这大山里还有着“压子媳(童养媳)”的传统陋习。农民兄弟的生活如此艰苦,他们还派人下山买肉菜招待,绝不亏待城里来帮他们用上电的工人师傅。
常山农民多养猪,系著名的金华火腿的原料基地;山区多油茶,盛产茶油。农机厂的正式产品是饲料粉碎机和茶籽脱壳机,70年代初,随着乡镇企业的发展需要,陆续开发液压机,于是我被调进了前所未有的“技术科”,与“少校军官”老毛、舒师傅等一道,陆续开发出100吨、300吨液压机、300吨铁末并块机。随着招聘应届高初中毕业生进厂学徒,员工渐渐增加到百把来号人。
80年代初,工厂一度经营不善,面临发不出工资的困境,作为原籍上海的我,几次前往上海,与上海专事生产床具的群众木器厂洽谈,达成了一条多层压制床头板,将刨花板与三聚氰胺纸通过热压粘合的流水线合同,合同额17万 ,工厂总算起死回生。而这一条流水线是全部自行设计、除了热压板由昆山专业厂加工之外,全部自己加工安装调试,为这个从作坊转型到专业的液压机厂实现了一次整体的飞跃。
其间,我已经担任厂长,记得为了寻觅60毫米厚的钢板,曾经求助于师兄高孔谅;为了购买量具零件,曾经求助于在上海量具刃具厂的高中老同学;先前述及的流水线,更是从头到尾负责到底;为了发展生产、提高竞争能力,建设了大金工车间,配置了龙门刨床、平面磨床,内外圆磨床……80年代前后,先后有宁波北仑港筹建指挥部、江阴澄西船厂商调,包括杭州某大学相邀任教,出于对这个“小作坊”的感情,习惯了常山这个小山城的一切,再说回不到上海也照顾不了妻女,故而均未成行。直至1986年夏,夫妻分居两地13年,才盼来了调令回到上海。把工作生涯的前一半18年,贡献给了“小作坊”和山清水秀却名不见经传的常山。迄今为止的30年间,没有一年不去这第二故乡转转,回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,见证这徐霞客足迹到过的小城的巨变。
回到上海可以有多种选择,老同学们十分关心我,可是初心不改,从头再来的地方还是江南造船厂,早在50年代初,老家在斜桥的一个幼童,每天黄昏时分,一辆一辆满载着江南人的二战时的大道奇,从制造局路徐徐驶出,那时就孳生出一个梦想,将来如果能够考大学,那么一定要上交大的造船,学完以后进江南造船厂工作,做一个造船工程师。丰满的理想却遇上了骨感的现实,没想到命运的安排是先在江湖闯荡了18年,再让我踏进江南造船厂的大门。
“猪头肉,三不精”,学造船的已经干不了船了。于是乎,学工的干起了商务,一头扎进了船厂的经营处机电科,后来的上市公司“江南重工”营业部。貌似工科本科毕业工作十几年过后,又开始深造“MBA”。路,总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。在压力容器、化工设备领域里,特别是在上海的吴泾化工区、金山石化,包括福建、浙江,一家一家的跑,当年上海电化厂的朋友称我为乡镇企业的供销员,他们8点上班,我7点50分就恭候在门口。皇天不负有心人,跑了三个月,拿下了第一份合同,18台三类容器,合同额29.6万,信心足了。干到1992年,中标了上海焦化厂三联供的8台U-GAS汽化炉,为上海市民生产生活用煤气的,这U-GAS炉,当时的美国燃气研究所还处于中试阶段。
90年代初,当时正是浦东开发方兴未艾,上海的高层建筑寥寥无几,希尔顿、新锦江等从设计、材料、加工制作甚至安装,都是外国人的天下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认识了一位美籍华人,老上海强生汽车公司老板的儿子,设计“
那些年里,江南重工在建筑钢结构领域里干得风生水起。我和我的同事们戏称自己是“丐帮”“流窜作案“,“空麻袋背米”,频频投标为公司拿订单。1995年到2004年我退休的十年里,江南重工我的这个团队,肩扛着江南造船厂的大旗,终年奔走在祖国的大地上,承担并完成的大型钢结构工程有:长江三峡临时船闸和永久船闸、北京的国家大剧院、上海八万人体育场、上海大剧院、上海国际赛车场、上海科技馆、东方艺术中心、浦东国际机场航站楼(一期),上海铁路南站……广州国际会展中心、厦门国际会展中心、沈阳博览中心……广州新白云机场航站楼、首都国际机场航站楼、深圳机场航站楼、成都双流国际机场航站楼、重庆江北国际机场航站楼……甚至远到南太平洋斐济的国家体育馆。
如同百年老厂就是百年老厂,百年交大就是百年交大,百余年的积淀,百余年的底蕴,百余年的辉煌,百余年的自强不息。在下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交大人,无论是在小县城的“小作坊”,还是在大上海的百年老厂,身上流着的血液里,始终含有母亲般交大的基因。不用告诫,自觉自律。坚持严格的自我要求、严谨的工作作风、严密的处事习惯,严肃的职业操守,习惯成自然的体现在大大小小的事情里。有幸在交大的几年浸淫和熏陶,形成了受用一生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,这才是交大赐予的用之不竭的无形资产。
在历史的长河里,每个人都是一闪而过的流星,不同的只是闪烁的光亮。我们经过的年代和走过的人生旅途,不可能复制。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,实践的磨练和挫折的磨砺才是成长的土壤,社会才是永久的大学。交大百余年人才辈出,事业有成的不胜枚举。我这个平凡的交大人,五十年来没有什么精彩,更谈不上什么辉煌。但可以问心无愧的向我亲爱的母校汇报:我努力了、尽力了,没有过眼高手低,从来不敢懈怠,总是在快乐的工作着。不管在那里,不管做什么工作,想的做的只有把自己做好,把该做的事情做好,没有给母校交大丢脸。
在此我谨代表一家三个交大人(包括女儿、女婿),诚挚的感谢交大的老师和员工,祝福交大121年周年诞辰,祝福百年交大更加辉煌,祝福交大培养出更多更优秀更有创新精神的人才,祝福我的老同学们健康长寿、幸福快乐!